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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时刻离不开婆婆了。
他让自己的手触着婆婆的手或者手臂,有时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摸一摸。(感触到她,他会感到安全?)他大约是想拉住她的手的,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们站在旁边看他,他微张着嘴,劳累的样子。他咕哝着,声音嘶哑。
“他想说什么呢?”姑妹这样说着,拿过水杯,把吸管放到他嘴唇边上,“恁那喝点水,舒服点,讲话也清楚些。”
公公没有拒绝,他用力吸着,凹陷的两颊越发凹陷得厉害了。
许是水的力量,公公明显好了一些,他伸出一只手,想抓住什么。曹叔(邹先生姨夫。昨晚他们一家三口连夜驱车从长沙赶来)赶忙向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喊:“黄大哥,还认得我不?”
“小爷呀……”公公很清晰地吐出的几个字,脸上是疲惫的笑意。
“你快点好起来咧。好起来了,要伢们带你和姐姐去外面玩哈子。”曹叔拍着他的手,满脸笑容,“我在网上看见,说一个老人生病了,他儿子带他出去玩了一趟,回来病就好了。”
公公又努力地笑了一下。(我这会想:他听见这些话没有?对于别人的说话,他不管能不能听见,都会礼貌地表示回应。)
“你哥哥前就在说,说等伯伯出院了就一起去玩。哪晓得他一出院就倒床了。你看我前一天给他买鞋子他都还蛮好,还出来给我们搬椅子,第二天鞋子回来他就坐床上,再不能下地了。”我说。
“是的,我们好早就商量了,说把他们两老带出去玩。还是前年春节带他们去黄山(我们本地的小山,靠近湖南。)看了一下。”姑妹点头,“哎,哪晓得咧病这么厉害?一下子就把他打倒了。”
姑妹这样说着,目光看着公公,说:“我今儿早上一来,他看到我,就问我,他们又走了啊?”她回头看我:“他在问哥哥他们怎么不在。”
“嗯,我晓得。你哥他们昨晚在这里守了一夜,我还说,怎么不换着守?你哥说伯伯天天晚上点名,一个个点到堂。”
对面站着的阿姨(婆婆的妹妹)和坐在公公旁边的婆婆笑了。
“咧他蛮清醒哟,他晓得咧几个伢是他摸大的,是他的亲人。”阿姨说。
“嗯,他一天到晚就念叨他们几个。一哈喊老大,一哈喊老二,一哈喊老三。老三没心没肺,昨晚守他,到后来他睡了,鼾只扑。这段时间把老二吃亏了的。”婆婆扭头看我:“你们离得近,我有么事只喊你们。”
“我又帮不上忙。恁那儿子过来是应该的。”我笑笑。
“怎么没帮忙?你帮他去做寿衣了啦,还天天来看我们。你还有两个伢,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啦。哪能一天到晚困在这里?”婆婆这话来得很快。忽然,她想起什么,把身子靠近公公,问:“你是哪时候生的?”
“啊?”公公的眉毛动了动。
“你哪个时候生的?我跟你过这么多年,还不晓得你哪个时候生的。”婆婆大声。
“……”公公的声音很低,我们没有听见。
“申时啊。”婆婆应该听清楚了,她这样说,又重复一遍:“申时。”
姑妹连忙起身,在桌子上抽一根牙签,在白色的墙壁上一笔一划地写下“申时”二字。“我怕到时候忘记了,先记在这里。”她说,又问婆婆,恁那什么时候生的呢?
“我呀,我是亥时。”
“亥时?哦,咧亥我还不会写呢?”她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问我。
“就是应该的该没有言字旁。”我答。
“哦,晓得了。”姑妹又在墙壁上划出“亥时”两个字,又问:“申时,亥时是什么时候?”
“我也不晓得。我来查查。”我这样说着,拿起手机,百度起来:“哦,申时是下午三点到五点。嗯,亥时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
“我们现在都不懂这些了,只有爸爸对这些是明明白白的。”姑妹眼睛里露出对公公的钦佩之意,“他昨天还和我开玩笑呢。”
“噢?什么玩笑?”我有些好奇。
“就是我给他喂水喝,他没力气,自己喝得稍微快了点,他说我是不是想把他噎死?我说,那我不做了好事啦。恁那去的快,就不用受折磨了。嗯,爸爸昨天还吃了一碗豆腐脑。今儿我买的豆腐脑,他不肯吃,我巴巴地喂了他两口,他后来怎么也不张嘴了。”姑妹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哽咽了。
“哎,咧人哪……”我叹息,眼里泛起泪花,我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又顿了顿,说:“不过,咧人都有这一天。”
“是的。昨大嫂子也是说要我们也不要太难过,说年纪这么大了,去也是顺头路。爸爸一生生怕麻烦别人的,他哪晓得自己现在躺在床上动不得。昨他问我屋里有没有绳子?说找跟绳子给他,他就剩一口气了。”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泪水一下子淌了下来,心口一阵阵地疼。
另记一笔:
在这期间,公公从前的邻居,那个比他们年轻很多的男人H(六十岁)来看他,H喊公公,公公很清楚地说出一句:得罪你呀。
可敬又可怜的老人,一生都怕怠慢了任何人,短短的四个字,应是他攒着劲儿才说出的。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他是为自己现在没有力气招呼别人而感到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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