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君宁从梦中醒来，已是深夜时分，今日是碧荷留在外间的榻上值夜，照例在内室留了根蜡烛，正幽幽的发着昏暗的暖光。

脚踏边的炭盆被铜罩盖住，热气也丝毫没有减弱。她慢慢拢着被子坐起来，按着记忆中朱砂痣的位置，再次尝试呼叫系统，却依旧没有回应。

邹君宁只觉被热气熏得心烦意乱，借着昏暗的烛光看见内室幽闭，忙下了床榻去窗边开了道小缝，晚风裹着新鲜的氧气挤了进来，舱房的一氧化碳渐渐被稀释。

纵然是刻意放轻的动作，屏风外榻上浅眠的碧荷还是被惊醒了，忙跻着鞋掌了灯进来：“姑娘梦魇了吗？”

邹君宁急切的反问她：“不是，碧荷，大家烧炭时是不是都是闭着门窗的？”未等碧荷回答接着又说：“先去告诉大家门窗需留缝隙，不然容易出事！”

“啊？……什么事？”还未完全清醒的碧荷显然没有白日的机灵劲儿。

“性命攸关的大事！快去吧。”

“唉！”碧荷被吓清醒了，急着就朝外跑，邹君宁也紧跟几步，拽下搭在架上的衣服披在她身上：“当心着凉！”

碧荷连连答应了两句，裹紧衣服朝外面跑去，邹君宁取下架子上的一件厚实披风搭在自己身上，推开门走了出去。

裳河今日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还带着湿哒哒的潮味儿，风倒是吹得正好，只是微微。

高远的空中挂着一轮快要画圆的月亮，皎洁明亮的光落下，似是闪着银光的轻纱揉进裳河里，那河也闪起了微光。

嬴潜被隔壁的震动惊醒，也披着墨色的大氅出了舱门，一眼便看见邹君宁倚着栏杆望月的模样。

他上前几步，跟邹君宁并肩，两人间的距离只有咫尺之间。

邹君宁看着嬴潜问：“近日里烧炭，殿下的门窗可有留缝隙？”

嬴潜虽是不解，但还是一本正经的回答：“留了，炭火太旺，习武之人怕热。”

邹君宁深呼一口气，说道：“那就好，估计卫士们也大多会留个缝隙吧。”她看到嬴潜不解，便主动解释：“烧炭需要通风透气，否则会一氧化碳中毒的。”

嬴潜略有些吃惊：“中毒？”

邹君宁肯定道：“是的，吸入量较少时会头晕、头痛、耳鸣、眼花，四肢无力和全身不适，如果出现恶心、呕吐、胸部有紧迫感等症状则表示情况更严重，继之会昏睡、昏迷、呼吸急促、血压下降，最后导致死亡。”

“这么严重吗？”

“嗯，一氧化碳中毒与其他中毒不同的是——患者身上无青紫痕迹，但皮肤及唇色却会呈樱桃红色，这是因为一氧化碳经呼吸道吸入后，通过肺泡进入血液循环，立即与血红蛋白结合，形成碳氧血红蛋白导致的……”邹君宁顿了顿：“我是不是说的有些复杂了？”

嬴潜听得仔细，回答她：“有些字词是我从没听过的，是有些复杂，不过我还可以理解，因为碳氧血红蛋白呈红色，所以患者中毒就不会呈现青紫色。”

“对！”邹君宁显得有些高兴。

嬴潜目光深邃，看着邹君宁说道：“每次跟邹姑娘谈话，总觉得自己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万事不知、百事不会的样子……”

邹君宁看着嬴潜苦涩一笑。

这时，在一层甲板跑了一圈的碧荷回来了，看见两人在一处，慌忙行礼：“殿下、邹姑娘……”

嬴潜问碧荷：“可是都通知到了？”

碧荷有些气喘、磕磕绊绊的回答：“是，秦总管说亲卫队是一直开着窗的，其余人现下也都已开了窗。”

“下去吧。”碧荷听见嬴潜这句话，呆呆地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在嬴潜不悦的目光注视下悄悄退下。

“殿下有话要说？”邹君宁抚开脸颊边的乌发，看向嬴潜问道。

嬴潜的目光却移向天边的月亮：“只是觉得你还想继续赏月，不想让人打搅。”

“我赏月想的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但殿下的心境，恐怕要用另一句话来形容。”

邹君宁此话既含落寞又带笃定，落寞在她自己心念家人却无能为力，只能在异世祈愿；而笃定在于嬴潜的秘密她已经猜的差不多了。

果然，这句话一出口，嬴潜目光灼灼的盯着她：“什么话？”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邹君宁看着那轮差一些就圆满的月亮说道。

嬴潜身侧的左手紧紧攥住，险些掐出血来，他声带紧绷的问：“你是知道了什么？不……应该说你算到了什么？”

“天家姓赵，殿下姓嬴，按理来说，大魏应该是非赵不王，可是若有分封的藩王是异姓……这就代表着有两个可能——”邹君宁面向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他的神色。

“第一个可能，便是殿下祖上是外戚摄政，以至封王，不过这可能性很小，毕竟因女主专权而鼎盛的家族都是树大招风，该是幼帝和权臣眼中的头一号标靶，怎么会允许子嗣绵延至今？那么便剩下另一个可能——”

“什么？”嬴潜声音更紧了一些。

“殿下的先祖是开国皇帝的左膀右臂，从龙之功好得，但若到裂土封王的地步，那就非泼天的军功不可！需摧锋陷阵、需破虏平蛮、需沙场为国死、需马革裹尸还……”邹君宁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带着敬佩和感伤。

嬴潜的脑袋像被重物击打了一般，嗡嗡作响，他深深吸了口凉气，任由冰寒直击肺腑。

他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回声音，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一刻，他刻意控制自己的声音继续问道：“邹姑娘凭何推断嬴家是月满水溢之象？！”

邹君宁皱着眉，眼带怜惜之意：“殿下看起来不到弱冠之年？”

嬴潜闭目，似乎强忍某种疼痛，他回答：“今年十七。”

“藩王之位世袭罔替，殿下已然为王，那……想必先王已驾鹤西游……”邹君宁轻轻慢慢的说着：“殿下方十七，先王定春秋正盛，如今……想必先王之逝必有缘由？”

“……是。”嬴潜哽着喉咙说道。

“……”邹君宁不知要怎么说下去，她看着这个未成人的男生，只觉得自己残酷无比，为了自己的目的，专往别人痛处上戳。

若是，他生在现代，明明还是个读高中的少年而已，可他已经如此内敛成熟，懂得隐忍情绪……

忽然，嬴潜转过身来，眼中清晰可见的是不屈、是不服、是不解……

他斩钉截铁的说道：“请邹姑娘无需顾虑，接着说下去，我需要一个……我需要！”

邹君宁似懂非懂，不敢断定他需要一个什么？

是揣摩的事情真相？还是……

那粒“火种”要不要就此种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