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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删减版本的现代言情《海那边》,成功收获了一大批的读者们关注,故事的原创作者叫做良族,非常的具有实力,主角宫崎桜子千雪。简要概述:7两个星期后,千雪和姬香熟悉了护理工作每天面对不断变换的伤员,她们能从容应对,不再是初来的时候,惊恐胆怯,不知所措这期间,遇到重度的患战争应激症的伤员,那种时不时的撕心裂肺的喊叫,她们用女人特有的细腻的温柔,让他们安静下来大后方的医院,每日所见所闻,不是前线频传的捷报,便是商船运回的骨灰或伤兵转眼间,已经在阿婆家住了二十几天她们每天的食物,由服务站免费提供,可是,没有收入,却无法支付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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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那边(宫崎桜子千雪)全文免费阅读无弹窗大结局_海那边最新章节列表_笔趣阁(宫崎桜子千雪)

良族 现代言情

无删减版本的现代言情《海那边》,成功收获了一大批的读者们关注,故事的原创作者叫做良族,非常的具有实力,主角宫崎桜子千雪。简要概述:7两个星期后,千雪和姬香熟悉了护理工作每天面对不断变换的伤员,她们能从容应对,不再是初来的时候,惊恐胆怯,不知所措这期间,遇到重度的患战争应激症的伤员,那种时不时的撕心裂肺的喊叫,她们用女人特有的细腻的温柔,让他们安静下来大后方的医院,每日所见所闻,不是前线频传的捷报,便是商船运回的骨灰或伤兵转眼间,已经在阿婆家住了二十几天她们每天的食物,由服务站免费提供,可是,没有收入,却无法支付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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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海那边

作者:良族

角色:宫崎桜子千雪

热门网络作者“良族”的热门书《海那边》推荐大家阅读。故事精彩剧情为:地角处摆放着一双年代久远的木屐。我注意到了地板,那是用成年人手腕粗细的木杆,剥掉外皮,用原始的方法,在上面削出一个平面,再排列在一起。我不知道那木杆是什么木质,当仔细观察才会发现,经过日积月累的摩擦,表面已是光洁如肤般的细滑。我猛然间想到,自己不该穿着鞋,踩在木杆做的地板上…

海那边(宫崎桜子千雪)全文免费阅读无弹窗大结局_海那边最新章节列表_笔趣阁(宫崎桜子千雪)

第一章 前序 免费在线阅读

第一次见到宫崎桜子,给我的印象是位身体硬朗、精气十足、干净利落的日本籍老太太,一米六的身高,满头银发中间夹带着几缕稀薄的青丝,粗糙的手指和已显弯曲的脊背,脸上带着纯净仁爱的微笑,用那只我从没见过的茶壶为我和我的同事倒上水。喝水的碗虽有些粗糙破旧,但是,一眼便能看出来碗里碗面刷洗得干净彻底。环视房间内的摆设,炕上和地上看不见灰尘和污渍,一只我在日本电影中看到的日式手工箱包,摆在一只中式木箱之上。炕上铺展的竹席,边角多处有些破损。地角处摆放着一双年代久远的木屐。我注意到了地板,那是用成年人手腕粗细的木杆,剥掉外皮,用原始的方法,在上面削出一个平面,再排列在一起。我不知道那木杆是什么木质,当仔细观察才会发现,经过日积月累的摩擦,表面已是光洁如肤般的细滑。我猛然间想到,自己不该穿着鞋,踩在木杆做的地板上。宫崎桜子微笑着,请我们坐下,一再说,不要介意。

我说出了来意。我的同事袁甜,拿出中日友好协会,关于《日本国政府寻找遗孤》的外交文件。她觉得宫崎桜子的眼睛不好,试着读字给她听。宫崎桜子楞着看着袁甜,然后指着自己的耳朵,摆摆手。没有了听力,无法正常交流,袁甜看着我,怎么办?

宫崎桜子奔向那只日式手工箱包,打开,拿出花镜戴上。袁甜将手中的纸页递过去。

宫崎桜子吃力地看着膝盖上的纸页,一只手攥起拳头,努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瞬间,干枯的眼角里闪现出清澈的泪光,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她读着纸页上的日文部分,声调如同中学课堂上的国语老师的朗读。我和袁甜汇聚目光,谢天谢地,我们总算没有白来。

由于听力上的障碍,无法继续交流,第一次的采访只能提前结束了。我跟袁甜说,下一次来的时候,一定给宫崎桜子带助听器来。我们拿好包,站起来,宫崎桜子知道我们要走,却拉着袁甜的手不放。我知道袁甜有一点日语的老底子,看来,只能用笔在纸上做个简单的交流,半个月左右,我们还会回来。这样,宫崎桜子将我们送到大门外。分开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她眼中的祈盼。她用弯曲的脊背向我俩深深地鞠躬。

离开宫崎桜子家不远,一位陌生的中年妇女主动跟我们搭讪。我俩很好奇,一同停下脚步。中年妇女无拘无束地倚在自家院子的门柱上,一头被风吹乱的短发,老式的红上衣,蓝裤子,衣摆右侧的口袋,装满了葵花仔,表情举止带有几分悠闲和懒散。中年妇女不时地从口袋中掏出瓜子,抛到嘴里,又巧妙地吐出瓜皮。她先是问我们从哪里来?是什么职业?然后话题转到宫崎桜子身上。我边听边观察,妇女一只眼睛的瞳孔覆着一层薄雾状的东西,她患有眼疾,我暗地里给她起个名字–玻璃花。“玻璃花”性格直爽,爱聊。她告诉我俩,宫崎桜子有过四个男人,都死了,“命”硬的很。最后一个男人,五年前上山砍材,翻车砸死了。从此,她的听力大不如从前了。

我和袁甜听的瞠目结舌。“玻璃花”接着说,这个屯子里原来有三个像宫崎桜子那样的日本女人,另外两个,几年前死了,埋在了后山的白桦林里。说起来,让人可怜,一个日本人,在中国活了三四拾年,死后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活着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回日本,到死也没能回去。现在就剩下宫崎桜子了,无儿无女,非亲非故,你们不帮她,她也只能埋在这里了。

不能耽搁乘坐小火车的时间,我俩暂时跟“玻璃花”告别。同时,内心因“玻璃花”的“透露”,泛起层层涟漪。我在想,宫崎桜子身上,隐藏着很多未知的东西。

忠工屯–大兴安岭深处的一个小屯子,几十户人家,佰十号人,每年有七个月的时间,大雪封山,道路不通。这时候,百里林海,逶迤的铁路线便是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屯子里的人口很杂,除了原有铁路职工家属,绝大部分的人口是在东北解放初期,被政府从大城市迁置过来的身份复杂的人,无外乎是些三教九流之人。虽说这些人身上没有大恶,但是,因为从事了不良职业,接受集中管制。宫崎桜子和她的日本姐妹,也就在这个时候,被加到迁置的名单中。这一晃儿,就是三十多年。

终点站博克图,还要辗转换乘三次火车,经过两天两夜的煎熬,才回到北京。休息一天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王府井找一家外贸商店,买一只松下公司生产的助听器。

时间,一九八七年夏。正值中日建交十五周年之际,中日友好协会通过官方渠道,让我们尽快了解宫崎桜子的信息。我和袁甜还没有完全休整好,便做好返回忠工屯的准备。临行前,我在单位食堂取了二十斤大米,一箱榨菜,作为我俩住在宫崎桜子家期间的自备口粮。袁甜有心,特地选了些日本产的小商品带上。我们就像回乡看望一位既亲切又陌生的老人,带着崇敬与新奇之心,探索一位遗落在他乡的日本老人的人生经历。一路上,我在联想…

宫崎桜子似乎提前做好了迎接我们返回的准备。我们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看到她近似孩子般的喜悦。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助听器给她戴上,测试效果非常理想。宫崎桜子摘下又戴上,戴上又摘下,反复几次,爱不释手。袁甜悉数地把带来的日本产的小商品摆在她的面前。这一刻,我看到,宫崎桜子的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挂满了泪珠。她没有去掩饰,而是让它流过饱经沧桑的脸颊,滚落到长满老年斑的手背上。静静地,默默地,袁甜握着宫崎桜子的手,抚摸她藏在心灵深处的伤痛,许久。

该到做午饭的时间,宫崎桜子无论如何也不让我俩插手灶上灶下的活儿。我去院子里抱回烧火劈柴,袁甜找不到合适的活儿,屋里屋外转悠。简单吃过午饭,我们坐在有些温度的土炕上,开始了宫崎桜子漫长的身心历程。

宫崎桜子,1919年(昭和八年)出生在日本九州熊本上通町,家中长女,身下两个弟弟,父亲宫崎太郎,豆腐世家。宫崎桜子十九岁那年,也就是中日爆发全面战争的第二年,她嫁给了熊本的铁匠世家–石原苍介。故事便从这时候开始了。

1

宫崎桜子的订婚仪式极其简单,选好日子,订了桌酒席,双方父母亲友见面,宫崎太郎当着众人的面,接受了石原中茂的聘礼。宫崎和石原两家是三代世交,从石原苍介祖父开设铁匠铺的时候开始,便吃宫崎桜子爷爷做的豆腐,两家住在一个町里,俩儿从儿时起玩大。婚事自然由宫崎太郎做的主儿,虽说宫崎桜子曾与石原苍介在上通町小学一个班做过邻桌,初中升高中那会儿,石原苍介因患小儿麻痹辍学,回家跟着父亲学起了打马掌。就是从这时候起,两人觉得男女有别,不再见面了。

高中毕业前夕,宫崎桜子和班里的英俊青年–高桥秀夫,准备报考东京帝国大学。可宫崎太郎认为,宫崎桜子念的书,够多的了,没有必要再花家里的钱,是时候,要么出去打拼,要么回家帮助自己做豆腐,来资助弟弟完成学业。正值中日战争进入白热化,大街小巷除了兵募,很难找到一份看得上的工作,宫崎桜子只得选择回家跟父亲做豆腐。而高桥秀夫却意外地选择去读陆军士官学校,他觉得,这样更光彩,更能为家庭争得荣誉。没有战场的体会,没有看过血肉横飞的现实,当宫崎桜子亲耳听到高桥秀夫说出自己的决定,她却没有高兴起来。从这一刻起,宫崎桜子梦见高桥秀夫去了战场,梦见血肉模糊的尸体。直到她出嫁前夕,宫崎桜子不得不面对父亲做出的选择:身强力壮的男人都得去打仗,你的男人可以在家陪你过日子,不用担心!

出嫁那天,离开家的时刻,宫崎桜子给父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去,偷偷抹掉脸颊上的泪水。她感到,这个生活十几年的家,不再属于她了。宫崎桜子坐在石原苍介的自行车上,她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战争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了。大街小巷,到处拉着横幅贴着标语。一伙伙年轻人,唱着歌,高喊着口号,慷慨激昂地穿过中心街区。他们把前线最新的战果传递到城市的每个角落,家喻户晓。

按照规矩,新婚不久的宫崎桜子,要待在家里,每天修一修院子里的绿植,擦一擦房间的灰尘,做完这些简单的家务,她还要记着,在固定的时间点上,站在门前,迎接苍介君回来。苍介十分准时,远远地看见他出现在街口的身影,她会兴奋走上去,接过苍介手上的为自己准备的“三谷寿司”。石原苍介是家里的独子,宫崎桜子觉得,接下来,她要为石原家生儿育女了。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半年时间过去了,宫崎桜子的肚子没有任何变化,家里人认为她和苍介出了问题,可宫崎桜子感觉,到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临睡前,桜子借着给苍介泡脚的时候,悄悄地跟他说几天来自己的想法。

“我想让你陪我去医所看看医生。”

苍介明白桜子的想法,“医所里都是从前线下来的伤兵,医生忙不过来呀。等过一阵子,情况好一好,我再陪你过去。”

“前线好像吃紧了。昨天,又有一船伤兵被送回来。上午,爸爸说,邻居家的中岛阵亡了,骨灰送到家里面。”桜子叹息了一声。

“喀…喀…”苍介干咳了几声。他调整坐姿,用力将患病的右腿脱离水面,然后用手掌搓揉萎缩的肌肉。

“今天铺子里接了兵部的三万只马掌,看来,前线还要增兵啊!喀…喀…”苍介又干咳起来。桜子递过水杯,苍介喝下几口,“太累了,干不过来呀。”

“多雇个人吧,你也要休息,不能把身体累坏了。”桜子一边铺榻榻米,一边说。

“雇不到强壮的人,工期又不能耽搁。喀…喀…”苍介又干咳起来。

“要不?跟爸爸说一说,我也去铺子里,给你们当个帮手。”

“哪有女人打铁的?那还不让人家笑话死了。”苍介拒绝。

接下来的几天,石原苍介的咳嗽,丝毫不见好转。石原中茂看出了问题,催促儿子去医所看医生。医所里人满为患,医生应接不暇,医生简单问了问情况,开个了处方。宫崎桜子去药店里拿了些药。

石原苍介的咳嗽越发重了,说活有气无力,八磅重的锤,轮几下,就得停下来喘息一会儿。看样子,苍介的身体出了大问题。

“苍介君,明天去医所让医生再给看看吧,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苍介同意了。不过,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力气,让桜子坐在自己的自行车上。而是桜子用推车,将苍介送到医所。

医生给石原苍介量了体温,用听诊器在前胸后背上听了一阵。接着,又做了X光胸透和化验。结果很快出来了,石原苍介得了肺结核病。

医生把宫崎桜子叫到一边,“苍介得的是病传染,现在是传染期,你和你的家人要做好防护。最好,不要直接接触。”

“这种病治好吗?”宫崎桜子从医生的眼神中,看出情况不妙。

“我不敢肯定。”医生看了一眼走廊中等待救治的伤兵,“没有床位不说,缺少抗生素类的药品。美国对日本实行了贸易禁运,所有物资都很紧张。”

“医生,求求你,得想办法把他治好。”这时,宫崎桜子认识到,苍介的病,要比预想的严重的多。

医生摇摇头,“没有办法,只有链霉素,回家用一用吧,能不能好转,就看他的造化了。”

宫崎桜子谢过医生。去取药的路上,桜子有些精神恍惚,险些被门槛绊倒。

学校的时候,宫崎桜子学过简单的护理。按照医嘱,宫崎桜子将药水推进苍介的身体里。她幻想,让苍介多进食,甚至在没人的地方,向天祈祷,祈盼苍介早一天好起来。

2

用了几天药之后,石原苍介身体的高烧控制住了,食欲有所好转,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但是,苍介体能没有恢复,体重还在下降。宫崎桜子只是一时的欢喜,最可怕的忧虑一直藏在她的心里。

宫崎桜子想说服公公和丈夫,同意她去铁匠铺做帮手。同时,军方的订单越发催紧。由于苍介身体患疾,原本家里两个强壮的男人已经无法完成以前的工作量,男人着急,只好同意桜子的要求。苍介不放心,每天还要强打精神,让桜子用推车推着自己去铺子里,坐在一边,看着她在火炉和砧子之间穿梭,不时地给她指点指点,或短时间替换一下。

宫崎桜子学得很快,没几天时间,便打出成品了。苍介看着地上堆起来的马掌,再看看她双手磨起的老茧和被炉火考得通红的脸颊,苍介十分心痛。

催货的军曹以为石原铁匠铺来了新人,苍介告诉他,这是自家的媳妇。军曹说,在熊本地区,从来没有听说,谁家的女人有这种体力,能干打铁的活儿。

军方的订单总算如期完成了,可石原苍介的身体应不见好转,还时不时地出现发烧谵妄。医所的医生认为病情严重,给联系了东京帝国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让桜子尽快把苍介送过去,到东京看看有没有好的办法。

清晨,地上覆了层薄薄的雪,天空应然有零星的雪花款款飘落,已是初冬的季节。临时雇用的两轮人力车,准时到了家门口。桜子为苍介穿上棉衣棉鞋,戴上她亲手编织的绒线帽子和手套。其实,天气没有那么冷,只是苍介的身体太虚弱了,经不住海风的侵袭。

桜子向公公婆婆告别,并安慰他们不要担心。带上路上和暂住期间的生活用品,她得在八点之前赶到熊本码头,坐第一班开往东京湾的客轮。

通过船桥的时候,桜子紧紧拉住苍介的一只手,吃力地用肩头支撑起已经消瘦很多的苍介的身体,每迈出一步都显得踉踉跄跄。周围的乘客纷纷给给她们让路,也有要给她们帮助,但都被桜子拒绝了。她知道,苍介君得的是传染病,她不能说出来,也不能让别人承担被传染的风险。

要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客轮才能到达东京湾码头。桜子订的是靠近前甲板的头等客舱,这一层视野开阔,透过窗镜,远远地看到蜿蜒的日本岛的海岸线和岛屿上的在水雾中一闪一闪的灯塔。安顿好苍介,桜子也已经精疲力尽了。

客轮在逆风中航行,船头荡起的水花被海风簇拥着一遍又一遍地扑向甲板,如同风雨中被打湿的少女的衣襟,那般骨感,那般萧静,映透出无尽的迷茫之情。

桜子被绵绵的疲倦缠绕着。她刚刚要闭上眼睛,便跟随着被海浪有节奏地涌动的船体进入一个不是现实的世界。忽然,她被一只无形的手推醒,眼前的苍介平静地坐在那里。他透过窗镜遥望着海面。桜子像做错了什么事,谴责了自己。然后,帮助苍介重新围好滑落到脚上的毯子。

桜子打回来开水,冲了杯糯米糊糊,放在苍介面前的桌子上。苍介应然面无表情地望着海面和那些跟随客轮飞翔的海鸥。他没有动,也没有声音。

“到了东京医院,一定会把你的病治好的。”桜子安慰他。

“桜子,对不起,让你受累了。”

“苍介君,我是你的媳妇,都怪我,没能把你照顾好。”

“桜子,我想知道,你嫁给我,是心甘情愿的吗?”

桜子沉默了一会儿,她用双手抚摸石原苍介的肩头,“你是我的丈夫,我永远都不会来开你的。”

“你早就知道我有残疾,是你父亲逼着你这么做的?我就应该一开始去阻止他们。”

“你不要那么想,这可能就是我们的缘分。”

石原苍介缓缓转过身,茫然的目光中隐含着感激之情,“谢谢你,桜子!我有信心把病养好,让我们好好过上一辈子!”他端起眼前那杯糯米糊糊,缓缓地送到嘴边,两个人会意地笑笑。

东京的大街小巷同样充斥着战争的气氛,除了各种各样标语,还有更密集的人群。似乎前线又传来了捷报,那些情绪高涨的人群不断地在向更深更远的地方呼喊。桜子和苍介被这种气氛感召,嘴上也跟着小声附和:“天皇万岁!士兵万岁!”

桜子和苍介不敢停留,经过辗转换乘,终于赶到文京区的帝大附属医院。

让她们心情顿然焦虑的是,医院的病房和走廊里,同样住着许许多多的伤兵。从外表看,都是那些重伤的肢残伤员。桜子匆忙联系医生,办好手续。她不敢去想,也无法预测后面的结果会是怎样。

医生看完桜子从熊本医所带来的X光片,锁紧眉头,然后用听诊器仔细检查了苍介肺部的功能。接着,护士在苍介的胳膊上抽出一管血,等陆续做完所有的检查之后,桜子把苍介安顿在一处稍微清静一点的地方,等待医生的召唤。

混混沌沌过了很长时间,桜子被导诊护士叫醒。护士让苍介留在座位上,让桜子独自去医生办公室。

从医生凝重的表情上就能看出,石原苍介的情况很糟糕,桜子迫切地想知道结果。

“我丈夫的病到底怎样?”

医生的目光离开X片,转到桜子这边,“情况非常不好,患者的肺叶上,有洞了,并且,他的身体对链霉素产生了耐药性,缺少新的抗菌药…”医生停顿了一下,“东京的医院恐怕也帮不了你们。”

“有没有办法搞到新药?请您告诉我!”桜子听到医生的话,几乎要绝望了。

医生摇摇头,“政府下的禁令,战争期间,重要物资首先保证前线。谁都也没办法。”

桜子脑袋“嗡”了一声,瞬间的打击让她手心上渗出一层汗。身体变得软弱无力,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您是说,我丈夫他没有希望了?”桜子的声音低的像是在跟自己说。

作为全日本最权威的东京帝国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每时每刻都在目睹着无法救治的患者离开这个世界。冷漠的目光,冷漠的表情,似乎在告诉你,他们缺失的同情心。

“这要看他的造化,有时候,生命会发生奇迹。”医生说。

“请您告诉我,我丈夫还有多长时间?”

“也就三四个月吧。”医生说。

桜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生办公室的。她顺着走廊走到院子里,在一处僻静地方面,向天皇皇宫的方向跪下。泪水流过她的脸颊,在无声无息之中,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桜子才想起她担心的苍介君。她慌忙站起来,快速地整理一下心境,用衣袖擦了擦遗落在脸颊上的泪水。她竟然忘记了回去的路。

石原苍介还在那个位置,还是那个坐姿,空洞的目光停在空间的某个位置。他没有急着去问桜子从医生那里带回来的结果,似乎一切都在冥冥之中。

由最初的到东京治病,变成了来东京旅行。桜子不再和苍介谈论病情的事,却与他商量要在东京多待几天。这是她们第一次来东京,谁没有想到,少年的想往是以这样方式来实现的。

听说要去天皇皇宫,还要去富士山,苍介如同孩子般的兴奋,情绪好了许多,主动提出要与桜子吃一顿东京有名望的料理。苍介的晚餐吃的好并很有兴致,甚至和桜子谈起他经常在梦中对皇宫和富士山的印象。

桜子担心苍介身体吃不消。她去车行租了辆人力车,她觉得自己的体力能够坚持下来,这样可不受时间地点的限制。

事实上,卷曲在车内的苍介,多数时间是闭着双眼,病魔已经无情地摧毁了他的毅力。

“桜子,歇歇吧!”苍介半睁着眼睛,看着拉着洋车而气喘吁吁的桜子,说。

“快要到了,我一定让你看到我们天皇的皇宫是什么样的!”

看完皇宫,返回的路上,苍介说:“桜子,我们回家吧!”

苍介微弱的声音如同滚石般击中桜子刚刚有些回暖的心。

留下遗憾,桜子订好返回熊本的船票。这一夜,她没睡,静静地守在苍介君的身旁,她知道,苍介君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多了。

3

石原苍介举行葬礼那天,天空上飘着雪花。墓地选在靠近河边的一处静谧的森林之中,一条小路正好从它的边缘绕过。为他送行都是好友和同学,大家做了准备,穿着素装,手里拿着一支白菊花。宫崎桜子一身黑衣,腰间系了条白带子,多日的煎熬和疲惫,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目光变得干涸孤独。下葬的那一刻,她将手中的鲜花有序地摆在苍介君的身边,精心地整理一番之后,深深地鞠下最后一躬。

葬礼完毕,友人散去。宫崎桜子一个人留下来,她想多待一会儿,她有未了的心愿要与苍介君诉说,即便是她永远也听不到的她要倾听的回应。

阳光被遮蔽了,桜子的心境被黑暗笼罩,她低沉着一遍又一遍地说:“苍介君!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过了许久,宫崎桜子感觉身后的不远处,有个人站在那里。当她转过身去,那个人也向她这边走来。她看清那个人–高桥秀夫。

站在桜子面前,高桥秀夫递给她准备好的手帕。“刚刚听说,就赶过来,看见你还在这里,请节哀保重!”

宫崎桜子顽强地控制着即将落下的泪水。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别人看出她那既将要放弃的信念。

宫崎桜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突然感觉,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对自己来说,变得不重要了。

“你要坚强些,苍介君一定是让你好好活着,所有的同学亲人都希望你好好活着,不要辜负她们。”高桥秀夫说。

桜子看着高桥秀夫的眼睛,那目光中包含着真挚和纯洁。她被这份真情打动,泪水夺眶而出。

高桥秀夫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两个人并肩,沿着那条蜿蜒的小路,前行。

回到与苍介君共同生活了半年的房间里,桜子昏睡了两天两夜。婆婆把做好的饭菜端进来,又原封不动地端回去。第三天早上,昏睡中的桜子,总算睁开眼睛,晃晃荡荡地爬起来,勉强自己吃了一点食物。她望着苍茫的天空,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宫崎太郎借送豆腐的名义,来过石原家几回。他只能站在门前,朝着桜子的房间探望。桜子是石原家的人,他不能问的太多,也不能为她做些什么。如今桜子的处境让他的身心难以安宁,甚至开始质疑,当初由他决定的这们亲事是那么的草率。

桜子还很年轻,如果不是这战争,如果不是因为这贫穷的家境,桜子恐怕不是现在的样子。宫崎太郎想着这些懊恼的事情,他只能期盼桜子早一天好起来。

一个星期,桜子没说话。早上,她突然拦住将要出门的公公石原中茂,说:“爸爸!从今天起,您还是让我去干苍介君的活儿吧!”

自从儿子去世后,石原中茂打算干完手中的活儿,就把开了几十年的铁匠铺关掉。他放弃了这些年的想法,把从爷爷手中接下来铺子再传给孙子。可是,现在儿子不在了,他的愿望无法实现了。

受到丧子之痛的石原中茂,还没有时间去想儿媳的未来。他不能让桜子去做苍介那样的苦力,他觉得,那样会对不住桜子,也会让人笑话。

“桜子,你就在家休息吧。”

“您就让我去吧,我能帮您。”

石原中茂一时为难,看着桜子一脸的诚恳,最后才说:“那你就把午饭给我送过去吧。”

午饭是桜子亲自做的。自从苍介君病重,她已经好久没有用心去为全家做一顿食物了。豆腐是上午娘家爸爸送来的,也是她亲自去门口取的。宫崎太郎看到桜子的精神状态似乎走出了黑暗时刻,同时扫去多日压在心底的阴霾。他让桜子适当的时候回娘家住几天,她的母亲很挂念她。

送过午饭的桜子执意要做苍介君生前做的工作。她的体能虽然恢复的很快,但要与苍介君的力量相比,差距十分明显。打完十几只马掌,桜子的后背便被汗水浸透,额头和脸颊上也被煤膛里溅起的煤灰搞得面目皆非。

“还是歇歇吧。”石原中茂看着桜子憔悴而拼力的身影,说。

放下锤子和夹子,桜子坐在铺子的一边。虽然周围到处都是散落的灰尘,桜子还是坐在苍介君曾经坐过的那把椅子上。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在苍介君生命的最后时间里,她多么想,将他的陪伴无限期的延续下去。可她的愿望被苍介君一起带走了。

周围是那么空旷,都市的喧嚣没能打破桜子的沉静,前来取货的人叫醒她,是军曹带着士兵,推着车子要运走那些还留有温度的马掌。桜子站起身,木讷地帮助他们整理货物。

桜子在一旁喘歇。公公石原中茂跟带队的军曹说明不再接军方订单的原因。军曹是石原家的熟人,也目睹了苍介君遭遇病魔的经历。军曹说:“在熊本,再也找不到像石原家打制的马掌了。”

桜子试图阻止公公石原中茂关闭铁匠铺的想法,但是,她又没有能力帮助公公战胜眼前的困难。最终,她只能看着公公石原中茂转过身时,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水。她知道,这一切都要失去了。

4

桜子回到娘家暂住几日,房间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仿佛又回到从前的生活,只是没有了出嫁前的归属感。妈妈尽力为她做些从前爱吃的食物,还是那个味道,却吃不出那时候的香甜。她知道,这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桜子要回到石原家去。妈挽留她,“再住几天再走吧。”

弟弟宫崎直人拉住她的手,说:“姐姐,我们都想你!”

桜子多留了几天。明天,她认为是必须离开的时候。早上,她把决定告诉了母亲。妈妈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便早早买回些新鲜的食材。晚饭准备的十分丰盛,宫崎直人上桌后只顾吃,却没去留意大人们掩饰的表情。妈妈给桜子夹了很多菜,放在她眼前的碗中。爸爸宫崎太郎没怎么吃,也没有说话。自从她回来的这些天里,宫崎太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桜子坐在餐桌边默默地陪伴着爸爸,她不知道爸爸会对她说些什么,但却盼望他开口说话。等到妈妈和弟弟离开餐桌后,宫崎太郎才说:

“桜子,对不起!”

“爸爸,您别这么说,家里还有妈妈,还有弟弟,还全指望您呐,您要保重!”

“你已经没有家了,今后怎么办?”

“您别为我担心,我挺过来了。”

“婆家没法回去,这个家也没法留你,今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爸爸!您对我们太好了,等我一有好消息,就回信告诉您,请您放心吧!”

宫崎太郎的目光一直放在桜子的身上,爱和无助让他难以选择。

桜子给公公婆婆留了封信,算是做了告别。与上次一样,她买好了最早一班去东京的船票。

仿佛是几天的事。船在海中航行,海鸥一直追逐着,迎风翱翔。窗口边,苍介君望着窗外的天空,桜子陪在他的身旁,彼此守护着那一刻的宁静,让疲惫而悲凉的心境得到一点点的回暖。

桜子买的是经济舱的船票。床铺在船的最下层,看不到海也看不到海鸥。灯光昏暗,封闭的空间有些烦闷,她尽力赶走脑海中苍介君的影子。现在,她还没有真正想好,到了东京做什么。对她来说,东京又大又陌生,即便不久前去过。眼下,她只能报定,自己要活下去。

“姐姐,你知道东京有多大吗?”早上一同上船的同舱室的两位姑娘的其中一位,跟她搭话。

宫崎桜子脑子里,被各种阴影充斥着,痴楞而凝神。突然被陌生人的一问,她仓促地回过神来。

“不知道,都说东京好大好大。”

“你去过东京吗?”

“不久前去过一次,只是到过一个地方。”

“你去东京是看亲戚还是找工作?”姑娘兴致极高,与桜子的心境截然不同。

“东京没有亲戚,也是过去看看,碰碰运气。”

姑娘指着身边的另一位姑娘,说:“她叫秋筱姬香,我叫林原千雪,是好朋友。跟你一样,也是去东京看看,碰碰运气。”

桜子打量两位脸上还有些稚气的姑娘,说:“叫我桜子,宫崎桜子。”

“桜子姐,我们是第一次出远门儿,你能带着我俩吗?我俩会洗衣服,还学过护理。”

不好回绝人家的请求。看上去,两个姑娘既单纯又朴实。宫崎桜子内心波动一下,她露出点微笑,意会不能拒绝。

“我也很少出远门儿,上一次去东京是陪病人看病,没有去过别的地方。这一回,就一起做个伴吧!”桜子说。

“谢谢!桜子姐,你打算在东京待多久?”林原千雪问。

宫崎桜子想了想,“我也说不好,战争期间,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找到适合的工作。”

“我妈妈说,东京大的很,工作也多得很,能挣很多很多的钱。”有些内向的秋筱姬香插上一句,朦朦的大眼睛里,饱含着对未来的向往。

“等我挣到钱了,就寄给妈妈,让她过得好一点。”林原千雪说完,嘴角上留着微笑。

两位姑娘的心愿,似乎没有给宫崎桜子带来情绪上的改变。她隐隐地意识到,这一次离开家,或许是长久的分别。命运多舛,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妈妈。

乘坐早上第一班客轮的同处一个舱室的三个同路人,打破彼此间的陌生感之后,想到的是坐下来,一同吃个早餐。

林原千雪擦了擦手,从包袱中拿出便当盒,从中取出一块留有余温的饭团,递给宫崎桜子。

“这是我妈妈起早做的,还没凉。你尝尝,很好吃的。”林原千雪说。

桜子犹豫一下,接在手中,果然,那饭团有些余温。

林原千雪给秋筱姬香分了一块,然后,自己大口吃了起来。

桜子小小地咬了一口,瞬间,她想起了自己妈妈做过的饭团,也是一样的好吃。不过,自从出嫁之后,她很少吃到这样的饭团了。

“桜子姐,你是做什么的?”嘴里还嚼着食物的林原千雪,注意到桜子那双有些粗糙的手。

宫崎桜子展开手掌,带点神秘的表情,说:“铁匠。”

两位姑娘瞪都直了眼睛。千雪用不太相信的语气说:“不太可能吧?你还能打铁?”

宫崎桜子翻转手掌,坚定地说:“真的,打过三个月的马掌。”

千雪摸了摸桜子手掌上的老茧,一脸惊讶,“是真的呀?”

“我还没见过打过铁的女人呐!”秋筱姬香说。

“相信我,是给前线的部队打马掌。开始,我觉得干不了,后来干的挺好的。”桜子说。

“那你一定力气很大?没有人敢欺负你。”千雪很能联想,说。

桜子笑了笑,“有一点儿,但要是对抗身强体壮的男人,不行。”

我妈妈说,出门在外,一定要跟可靠的人在一起,这样就不会被人家欺负。”千雪说。

“一起做个伴吧,遇到事情也好有个商量。”宫崎桜子让两位同行的旅伴放下心来。

战争期间,傍晚时分的东京湾码头,显得有些昏暗。熙攘的码头,被大部分军用船只占用,穿梭的人流中,也大都是军人的身影。桜子乘坐的客轮靠在码头的边缘,她们被进港的汽笛声惊醒,望着岸上灯火闪烁的东京,即有惊喜也有茫然。

拴好缆绳,打开船桥。随着下船的人流,林原千雪和秋筱姬香提着行李包,紧跟在宫崎桜子的身后。她们的双脚刚一踏上东京的土地,便被这初冬时节傍晚时分的凛风所裹挟,而低沉矗立的建筑物的倒影加剧了身体冰冷的感受。她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宫崎桜子事先看过东京地图,对地理方位有个大致了解。但是,真正到了偌大的东京,一时间分不清东南西北。在大家没有主意的时候,桜子决定去东京火车站,在那附近找个地方先住下。

走出码头,她们在附近的公交车站查到了去火车站的线路。

有轨电车走走停停,行驶了很长时间,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车站广场集聚了很多人。在灯光的映衬下,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冷漠无情。而在广场的中央,一队即将奔赴前线的军人,正与欢送他们的亲人做最后的告别。人群中,有父母兄妹或妻子,他们有的拉住对方的手,有的相互拥抱,有得用衣袂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水。

桜子一行刚下车,便有人上前询问,去哪里?要不要住店?是不是要找工作?桜子与一位看上去年龄稍长的阿婆搭讪,希望她帮助找到附近最便宜的旅店安顿。阿婆爽快地答应了。

“你们来东京是找工作的吧?”阿婆带路,要去的地方距离火车站有三站地的路程。三个人背上行李,重新坐上有轨电车。阿婆判断出她们此行的目的,并热心地帮助她们照看着物品。

“是的,您要是能帮助我们,那就太好了。”桜子说。

“从哪里来?”

“熊本,我们都是从熊本来的。”

三站地很快到了。阿婆先下车,三个人跟在她身后。阿婆指着不远处路边的一栋房子,“就是那儿,这儿交通很方便,好几路电车都经过这里,工作晚一点回来,有车坐,很方便的。”

虽说是战争期间,东京的傍晚,街头并不缺少人流,只是人群中多了些老人或妇女。桜子在与阿婆相处的短短几十分钟里,她觉得阿婆是个热心善良的人。

房间里没有开灯,大门上了锁,阿婆拿出钥匙,便开锁边说:“这是我的家,住三十多年了。现在就我一个人住着,没有人来打扰。白天阳光充足,晚上稍微烧一烧就暖和。你们会喜欢的。”

虽然子已经相信阿婆,但心里难免有些疑惑。千雪和姬香只顾欣赏东京美丽的夜色,完全听从桜子的决定。

进了屋内,阿婆点亮室灯。整洁有序的设施让桜子意识到,不该穿着鞋子进来。她和身后千雪、姬香停下来,要选择光脚走路。

“呃呃,不碍事的,不碍事的,那你们就穿木屐吧。”阿婆打开柜门,拿出三双木屐。

房子有三间屋。阿婆安排三个人住在最大的一间。拉开门,桜子一眼看出来,房间的格调是为男人准备的。

阿婆让她们放下行李,整理物品,稍作休息。然后,匆匆后去后屋备柴生火,准备洗澡水。

桜子仔细观察房间内的设施,室内的灯光温柔而清澈,视野里没有多余的摆放物品。榻榻米底角处,叠放着精心整理过的被褥,台桌上除了一套精致的茶具之外,还摆放着两位年轻英俊的军人的戎照。桜子拿在手里仔细观看,照片的日期都是去年的。她注意到两人的及其相像的面孔。千雪有性趣地凑过来。

“真英俊,像是双胞胎兄弟?”千雪说。

桜子把照片放回原位。她隐隐觉得,阿婆的家庭非同一般。

没过多久,屋子里便有了些暖意。桜子感觉体内的凉意被驱走了,血液奔涌,原本僵硬的指节也开始舒展开来。

阿婆烧好了一壶热水,给送进来,顺便问问,吃没吃过晚饭。

桜子不想麻烦阿婆,嘴上支支吾吾。阿婆明白她们还饿着肚子,没说什么,转身又去了厨房。

一会功夫,阿婆叫她们去餐厅吃饭。这是桜子离开家,在这陌生的环境中,第一次感受到一个陌生人给予的浓浓的热情。

餐桌上放着一碟泡菜,阿婆给每个人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现在是战争期间,美国人对我们的国家实行了禁运。东京的燃料食品短缺,家里只有这些东西,不好意思。”阿婆歉意地说。

“您别这么说,已经太好了,我们给您添麻烦了!”桜子说。

“你们和我儿子的年龄差不多,看到你们,就像自己的孩子回来了。不用客气!”阿婆说。

“我看见您儿子的照片了,太让人羡慕了。”千雪说。

“你们都看了?我两个儿子是同龄,双胞胎,去年一同服的兵役。给我来信说,到了前线,他们被分在了一个小队,也好,彼此有个照应。他们很平安,让我放心!”说话时,阿婆的目光中有些忧虑。也许,她看到了从前线源源不断运回来的伤兵,还有那些战亡而运回来的骨灰。

阿婆煮的面条软烂劲道。桜子喝一口烫,那味道如同妈妈做的一般。

“您平时就一个人住吗?”吃饭的间歇,桜子问。

“我男人在川崎的船厂工作,平时就住在船厂,今年回来过两次。他是焊接工,太忙了,没有办法,国家需要更多更大的军舰,等打完仗就能回来了。”

很快,每人一碗的热面条被三个饥肠辘辘的姑娘吐到肚子里。收拾碗筷的时候,桜子突然想到,阿婆还没说过吃住在这里的费用。

“阿婆,我们刚从家里出来,身上没带多少钱,您这饭和住您的房子,得需要多少钱?”桜子说着,脸上带着难色。

“我看出来了,你们都是平常人家的人。我像你们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出来打拼的,后来结婚嫁人,生了孩子才好起来。”阿婆停顿了一会,接着又说:“我是前几天才想,男人和孩子都不在家,一个人难免有时候寂寞,如有需要的人,就让她暂时住在这里。嘿嘿,我喜欢姑娘,年轻的时候,想生个女儿,可上天没有成全我。”阿婆摇摇头,像是自己跟自己说。过了一会,她接着刚才的话题,“我们有缘分,第一天去车站就遇到了你们,嘿嘿!”阿婆有说有笑。

宫崎桜子跪在一旁,接不上话,也无法理解阿婆的心态。

阿婆收拾完,回到自己的房间,拉上门。三个女人洗漱完毕,捏手捏脚回到睡觉的地方。铺好被褥,脱去外衣,一头钻进被子里。顿时,融融的暖意让三个姑娘体会到了家的幸福之感。

“桜子姐,阿婆说没说在这吃住费用?”心理一直惦念的千雪,探出头,问。

“阿婆没说。”

“那我们明天这么办?是继续在这住?还是离开?”

“嗯,等明天再说。”桜子没有想好。自离开家后,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今后的生存之路上,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坚持下去。

5

冬季里的阳光,总是缺少其他季节中的暖意和明媚,东京的上空也不例外。清晨,袅绕的烟雾笼罩着由密密麻麻的房屋堆砌而成的街道,那些晚睡早起的人,天朦亮起来,匆匆吃过简单的早饭,匆忙离开家门,走在冰冷的毫无生机的街道上。战争的气氛写在每个人的脸上,谁也不去想,明天会怎么样?

太阳还没出来,桜子带着小她一岁的千雪和姬香,离开阿婆家,去她认为人气最好的东京火车站广场。她期待出现昨晚遇见阿婆那样的运气,找到她们喜欢的工作。

三站地的路程,她们没坐电车,步行。桜子边走边留意街面上用各种方式发布的信息。映入眼帘的,无论是建筑物,还是高耸的线杆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标语,而这些标语,都与战争有关,要么是军需生产,要么是鼓励参军,要么是拥军拥属,把一整条大街装扮的花花绿绿,如同盛大的演说现场。那些从标语下面经过的人,因为麻木,选择了视而不见。不知是受到前线取得胜利的鼓舞,还是隐约对国家未来可能战败的担忧。总之,人们丢掉了战前的快乐和从容,绷紧了神经,挣扎着活到下一个早晨。

车站广场上,集聚着打工的人流。她们跟桜子一样,都是从外地拥趸而来。人群中,大部分是青年人,像桜子这般年龄的女人占据了很大部分。由于人多,人与人之间不得不挨得很近。

宫崎桜子试图接近每一次由外部信息的传入而引发的人群骚动,而每一次这样的骚动,又引起更加拥挤的行动。桜子用大量的体力穿过人墙,最终不得不选择放弃。好像饭馆服务员、居酒屋招待员之类的招工少的可怜,或者根本没有招工。

临近中午,桜子的体力差不多耗完了。早上从阿婆家出来到现在,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身旁的千雪和姬香守护着包裹,靠在一起,目光也一刻不离地盯着她。此刻,信心受损的桜子想要缓解一下发麻发酸的腿和脚。

又渴又累的感受也出现在千雪身上。看眼前的情况,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机会出现。桜子锁着眉头,看着暗淡的天色,环视不见减少的人群,越发强烈的疲劳和饥渴感让她有了尽快脱离困境的想法。

“桜子姐,看这样子,今天我们要白来了?”千雪说。

“再等一等。”桜子觉得人流没见减少,大家都认为还有机会。

“那我和姬香出去买点菜团再找点水回来?”千雪和姬香又饥又渴,坚持不住了。

桜子点头同意。虽说她们之间只是船上的偶遇,也只是一天一夜的伴随,可是在当下,桜子却有了同命相连的感觉。

“你们俩不要走远,在附近找一找,买了赶快回来。”桜子嘱咐着。

太阳落山的时候,人群渐渐散去。一整天的等待,桜子的心境如同冬季里东京的天空,冰冷无奈。千雪和姬香正看着她,等待她的决定。

桜子沮丧地背起地上的包袱。看来,今天晚上还得回到阿婆的地方。

远远地便能看见阿婆站在门前。晚风中阿婆穿的不多,不知道她在那儿等了多久,粗糙的脸颊上已经被凛风吹起泛白的光泽,当看到沿着原路返回的三个女人,阿婆用力搓搓有些僵硬的脸,并把大门推到最大的位置,像是在迎接迟归的亲人。

“阿婆,我们回来了。”桜子面带羞愧,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把热水都准备好了。”阿婆像是预料到了。

三个女人回到昨晚那个熟悉的房间里。阿婆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三个人的茶碗,不大功夫,一壶热腾腾的姜糖茶倒入碗中。桜子双手捧起碗,一股暖流过手臂,涌向全身。

“阿婆,给您添麻烦了。”桜子感动的眼泪在眼窝中盘旋。

“我觉得你们会回来的。早上,我看到你们留下的钱。离开的时候,我没送,我想,晚上我们还会见面的。哈哈!”阿婆坐在一边,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

“等了一天,没有人雇佣我们。”桜子说。

“现在的情况和战前不同了,那个时候,工厂天天都在招人,大街小巷的餐馆、酒吧生意红红火火,男人有钱赚养活全家,女人心安理得操持家务。可战争来了,一切都改变了,人员失业,物资短缺。男人不去酒吧喝酒了,女人得出来干活儿养活自己。哎,日子越来越难呐!大家都盼着这战争能早一点结束。”阿婆说。

“您说,这么大的东京,怎么能找不到工作?”千雪喝了口姜糖水,问。

“先不要泄气,再找找看。眼下的东京,来了很多外地人,都像你们一样,工厂不招人,有些小的店面需要人手,碰碰运气吧。”阿婆说。

千雪和姬香的目光,转到桜子的脸上。她们想从她那里得到明天以后的答案。

“阿婆,我们既然出来了,就一定要找到工作。这段时间,还得住在您这里,可我们身上带的钱不多,等我们挣到钱了一定会给您补偿。”桜子窃窃地说。

“你们的情况,我看出来了,就不要考虑给我多少钱的事了,我一个老婆子,花不了多少钱的。眼下,是要找到工作,让你们的家人放心。”

阿婆预见三个女人回来,准备了四人的晚饭。新米做的主食,配着咸鱼和清淡的小菜,虽说相处只有十几个小时,可气氛如同和睦的家庭。

广场上汇集的人流,越来越多,可如愿找到工作的人,微乎其微。几天的徒劳等待,促使桜子改变了最初的想法,转换场地。东京还有别的地方吗?一定有别的地方还有机会。她突然想起来,上次来东京时去过的帝大附属医院,为伤残军人服务,这就是眼下最能接近工作的机会了。桜子把自己认为最现实的想法跟千雪和姬香商量。可她们认为,伺候残疾人的活儿一定是又脏又累,可现在又能怎么办?想到这,三个人只能做试试看的准备。

宫崎桜子应记着上一次行走的路线。三个人离开广场,去了最近的公交车站。

正如宫崎桜子想象的那样,医院的病房、走廊、院落都是人。医护人员、伤员、家属及各种服务保障人员进进出出。虽说这是大后方的医院,却有几分前方野战医院的气氛。桜子连续问了几名工作人员,但都不知道医院招人和用人的事情。后来,问到一位佩戴少佐军衔的军医官,告诉她们去毗邻的住院处,那里有个“战地军人服务所”。

总算是打听到了门路,桜子给人家道完谢,顾不上赶路的疲惫,带着千雪和姬香找过去。路上,桜子乐观地判断,如此多的伤员,一定需要很多护理人员,那么,也一定会有很多的工作岗位。可她又一想,如果是一份好工作,想要得到的人,也不会少?但愿她们是幸运的。

看见那块门牌时,门前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排队,桜子松了口气。她把手中的物品交给千雪,嘱咐她俩在原地等候。然后,桜子捋了捋散乱在额前的发丝,她想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的狼狈。

轮到桜子登记,对方似乎没有正式看过她的脸。一位戴镜的中年女性,什么也没说,便推给她一张表格,指着傍边的座位,让她按照表格上的说明填写。桜子拿着纸片,愣愣的站着,她还没弄清楚,对方要她干什么。

“请问您,这里都有什么样工作?”桜子试探地问。

“护理,给伤残军人护理,最好有护理经验的。”戴眼镜的中年妇女,停下手中的工作,正式地抬头看着桜子。

“每天能给多少工钱?”桜子觉得自己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戴眼镜的中年妇女再一次抬起头,看着她,停顿几秒之后,表情和语调都很僵硬地说:“这里是慈善机构,来的都是志愿者,没有工钱。”

“呃呃。”这时候,宫崎桜子才意识到,来错了地方。之前的满腔的希望,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志愿者可以免费领取食物和生活用品。”戴眼镜的中年妇女瞟了桜子一眼,补充一句。

“呃呃。”桜子有些尴尬,脸上火辣辣的。她一边点头一边退到门口。

看到宫崎桜子有些沮丧,千雪和姬香大概觉察到,此处非她们所愿。二人不出声,等着桜子说出结果。

桜子摇摇头,失落的情绪很快在三个人中间传开。脚下的路走到了尽头,脑子里再也想不出在哪个地方还有希望。桜子不想在这个时候暴露出来自己已是走投无路的状态,她极力提振精神,拿起背包,向着人少的地方走,脑子里在想,怎么办?

“这里吃饭不要钱,还可以免费领取生活用品。不妨,我们在这儿干几天,再找机会。”桜子想起来,刚才退出房间时,戴眼镜的中年妇女对自己说的话。

“我俩听你的。”千雪说。

桜子停下脚步,回过头,凝视那间挂着“战地军人服务所”牌子的窗口,“看来,我们只能在这干几天了。”

6

去供应站领取制服和个人防护用品。在那里,桜子遇到那位给她们指路的少佐军医官。少佐记忆力很好,马上认出了她们,并感谢她们主动参加战地军人服务队,是了不起的爱国行为。桜子听完,并没有感到自己有多么高尚,到觉得少佐的话让自己有些汗颜。

穿上服务队制服的千雪和姬香,在镜子前打量衣服是否合体。明天,将是他们人生的第一份工作,虽说没有工酬,只是暂时解决了吃饭的问题,但应然激发了她们的兴致。而站在一旁的宫崎桜子,却没有这份的心情。为生存下去,必须要赚到钱,可眼下,还没有找到赚钱的门路。

阿婆的房间亮着灯,屋内静悄悄的,桜子悄悄走过去,在门前俯下身。

“阿婆,您在吗?”

“在在,进来吧!”

桜子推开门,见阿婆戴着老花镜,端坐在榻榻米上,手中的针线,正缝补一件男人的外套。

“想跟您说说话,不打扰您吧?”

“不打扰,我这是闲着无事,给老头子的工作服打理一下。进来吧。”

桜子走进来,挨着阿婆坐下。阿婆的针线活儿极好,缝补外套的针角,笔直均匀,看得出,阿婆是个极为爱家的女人。

“阿婆!今天我们找到工作了。”

“看出来了,千雪和姬香回来就很高兴,还是吃饱饭回来的。找到活儿就好,我看你没有高兴起来?”阿婆没有抬头,仍继续手中的针线活儿。

“原以为帝大医院那边,能找到工作,我们就过去了。他们只招志愿者,没有工钱的志愿者。我们三个都要吃饭,决定先在那干着。”

“是做保洁还是做护理?”

“医务官说,重症病房缺少护工,让我们尽快熟悉,去帮助那里的伤兵。”

“这些年轻人,为国家付出了很多。你们过去,帮帮他们,连我这老婆子都要感谢你们。”

“医务官说,重症病房里的伤残军人,大都生活不能自理。我担心千雪和姬香不能适应。”

“没有结过婚的女人是不会伺候男人的,况且还是那些伤残军人。我能想象出来,恐怕会遇到尴尬的事,难为你们啦。”

桜子把白天想象的情景浮现一遍。她有心理准备,再艰难再尴尬的事情,也要克服。只是千雪和姬香涉世不深,刚刚离开家人的庇护,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将她们带入特殊的环境,去做没有回报且充满血腥的工作。桜子轻轻地摇摇头,神情黯然。

“我想,先在医院干几天,还得去找别的工作。”桜子的声音很轻,像是跟母亲说活的样子。

阿婆停下手中的动作,平和安静地看着桜子,“你别太难为自己了。你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就让神灵保佑你们吧!”

“阿婆,我想去拉人力车,您看行吗?”桜子把两天前的想法说出来。

阿婆摇摇头,“你可以去试试。我年轻的时候,也拉过人力车,坚持不了几天,那不是女人干的活儿。”

缺少阿婆的支持,宫崎桜子的信心折损了不少,犹如又一次的艰难选择。人生迷茫,不知所向。桜子不想把自己糟糕的情绪表露出来,她无声无息地给阿婆鞠了一躬后,静静地退回自己的房间。

早上,天蒙蒙亮,桜子把熟睡中的千雪和姬香叫醒。这是她们重要的一天,是正式工作的第一天。从阿婆家到帝大医院,要有很长的路要走。桜子催促千雪和姬香穿好衣服,嘱咐拿好从服务所带回来的食物,趁着阿婆没有起床,不出惊扰地离开阿婆家。

经过几次换乘,到达医院时,正好赶上开班。军医官在给集合的人分讲工作。三个人快速换好制服,排在人群后面,等待军医官分遣。

人群解散,军医官把她们留下。由于她们穿的内衣稍加厚实,与之制服号码不匹配,显得体态臃肿又笨拙。军医官的语气很严肃。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桜子拉着千雪和姬香的手,“她们俩没有经验,需要适应一下。”宫崎桜子回答。

“你带一带她们,这里的人都很忙,每天都有伤兵运过来。需要你们尽快熟悉护理工作,重要的是,要对待家人那样对待他们!”

“请您放心,我们会做好的。”

随后,军医官让身边的人带着她们去重症病房。那是在偌大的医院,临时做的医疗分区。一栋明治年间的建筑内部,遍布着数百个病房。显然,千雪和姬香还没有完全了解即将接受的是份怎样的工作,只能紧张兮兮地跟随桜子的身后。桜子表面上镇静,内心却在打鼓。她开始怀疑自己先前做的决定是否正确?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靠近主楼,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的气味。与普通病房不同,进出的人都在紧张忙碌,脸上的表情也是僵硬冷漠。除此之外,桜子感觉有股血腥的气味渗入到她的肺腑,刺激脾胃的神经。她下意识地拉紧口罩,屏住呼吸。

穿过多处迂回的走廊,透过一间挨着一间的病房的窗口,她们一同目视着床上的病人。有半躺,有半卧,有的头部有的胸腹有的四肢上缠着绷带,有深有浅有多有少的血迹浸在上面。每个人的目光呆滞无神,却出奇的安静,令人恐怖。辗转到了护士工作站,带路的人与值班护士交接完,接下来的事将由护士负责安排。

“都是刚来的?”貌似护士长的人问。

“是的。”

“学过护理吗?”

“在学校学过一点,没有实际干过。”

“给伤兵饮水喂饭清理污物,做一些简单的辅助工作,这会干吧?”

桜子看到千雪和姬香有些不知所措,“她俩没干过,我带一带,能做好的。”

千雪和姬香缺乏不自信的神情,令护士长的目光在她们的脸上停留了十几秒钟。最后,她把手中的卡片递给桜子,“这几个是重伤员,情绪不太稳定,你们要有准备,不要刺激他们,尽可能帮助他们减轻痛苦。”

桜子扫了一眼卡片上标注着的房间号、姓名、伤残部位等信息。刚才路过走廊时,她从窗口看到房间内的情景,就已经意识到,这份工作要比想象的更加困难。这时,护士长用她那沙哑的声音催促道:“别愣着,现在就去病房,给伤员更换衣服,清理污物。”

离开了护士站,千雪和姬香仍记得护士长那冷漠和严肃的提醒,令她们心理畏惧。桜子攥着卡片,寻找大楼的僻静处。她想,在进入重伤员的病房前,得给千雪和姬香嘱咐几句。

“我和你们一样,也有点紧张。从现在开始,要学会控制自己。一会儿进病房,接触伤员,不能粗心大意,一定要谨慎细致,不能让伤兵感觉到我们做事不认真。遇到个别伤兵,要忍一忍。伤兵是为国家打仗受的伤,忍受痛苦,为他们做点事,那怕是受点委屈,不能计较。”桜子说。

“那些伤兵,好像变成了怪人,我都不敢多看一眼。如果他们大喊大叫,那可怎么办呐?”姬香双肩发抖,声音潺潺地说。

“不会的,你们先跟着我,一个一个来做。等学会了,再单独去做。记住,一定不能着急。”

“桜子姐,这里的工作不适合我们,弄能不好,我俩可能给你惹麻烦,不如趁现在还没有出现问题,再去别处去看看。”临阵之前,千雪要退缩。

“我理解你们,可眼下能解决温饱的也只有这个地方。我答应你们,等找到有收入的工作,就离开这儿。”桜子说。

按照卡片上标注的信息,宫崎桜子确定从一名叫山田贤一的眼部受伤的伤兵身上,开始她人生第一次的护理工作。凭直觉,这个人不会挑剔,也不会首次就给她们难看。

病房里有四个伤兵。房间内很安静,透过窗口观察,伤兵的受伤部位都缠着浸过血的绷带,似乎在告诉每一位走进房间的人,他们经历了一场生死厮杀。山田贤一的床位靠近门口,他的整个头部被绷带包裹着,一动不动,看不出是否还在呼吸。

桜子验证挂在床头上的吊牌。她俯下身,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问:

“山田先生,你感觉怎么样?现在给你换衣服可以吗?”

山田贤一还是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回应。

“我们是新来的,以前没做过护理,做不好,请您多原谅!”

宫崎桜子的话,没有让山田贤一产生任何反应。看不到他面部表情,也无法判断伤兵的状态。山田贤一僵直的身体让桜子瞬间产生恐怖的幻像。“别害怕,别害怕,他还活着。”桜子鼓励自己。“医院就是这个样子,每个病房都一样,每时每刻都会有人死去,这又奈何?”此时,桜子发觉自己并不坚强。她下意识地收回身体,等待山田贤一的反应。

“他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给他换吧。要小心一点,他的腰椎断了。”临床的伤号说。

“呃呃。”桜子迟疑了一下,用手轻轻握住山田贤一的腕部。

山田贤一的身体有了反应。他用力抬起头,失败了。接着,他用双臂想要支撑起身体,也失败了。他挣扎着用手去抓被绷带裹挟的脸。显然,他因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而非常恼火。山田贤一呼吸急促、低沉,十分痛苦,令站在床边的千雪和姬香不知所措。

宫崎桜子将掌心放在山田贤一的双肩上,在他僵硬的肌肉上面,慢慢地寻找穴位,然后,通过轻柔的按摩,将安慰缓缓地传给山田贤一。过了一会儿,山田贤一的呼吸平稳下来,呻吟也消失了。突然,他紧紧握住桜子的手,说了一句谁也没听清楚的话。

桜子用织物垫,将山田贤一的身体垫起适当的角度。这样让他更舒服一些。接下来,她们要为山田贤一擦洗身体和更换沾着血迹或其他渗出物的衣服。

掀开被子的一角,千雪和姬香一同“啊”了一声。山田贤一的腹部和下半身裸着,双腿大部分的皮肤被纱布包着,剩下的被一些混合的污物覆盖。桜子停下来,她不知道该从那个地方开始。

“他参加了淞沪会战,两颗炮弹同时在他身边爆炸,前天被运回来。也不吭声,也不说话,都认为他死了,可还有一口气。”临床的伤号说。

“呃呃,对不起!我们都是刚来的,没有当过护士,请您多担待。”桜子说完,让千雪和姬香去打一些温水回来。

给山田贤一擦洗完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桜子已累得一头汗水。另外两个伤号的伤情跟山田贤一差不多。有了刚才的适应,千雪和姬香不再是缩手缩脚,手法和助力也变得游刃有余。完成了今天的所有工作,三个人找个了地方坐下,相互对视后,都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时,她们才想起,午饭还没有吃,陌生而紧张的工作,竟让她们忘记了吃饭的时间。

领取的食物是饭团和咸鱼,已经凉透了。出过汗的身体,被北方涌来的不断加剧的寒意掠走了热量,很快便有了凉飕飕的感觉。桜子给千雪和姬香的杯子里倒满热水,捧在手中,目的是让杯子上的热量快速的驱赶手上的僵冷。

宫崎桜子慢慢咀嚼着饭团,目光中有些迷茫的影子。几缕凌乱的发丝散落在额前,多日的奔波劳累,加之发生在她身上的变故,似乎改变了她的味觉。失去快乐和激情,让整个人变得有些痴钝。接下去,她不能放弃的仍是继续寻找赚钱谋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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